垃圾狗

我的同事管那种路边流浪的狗，叫垃圾狗。
没有恶意，因为她从前也收养过一只。
我觉得这个名字好玩，便拿来用了。

从前在南方工作的时候，我养过那么一只垃圾狗。
取名叫八宝。意思是八宝饭，平民的饮食，好养活。
讽刺的是，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得了肾衰竭，每天不断便血，散发出很可怕的恶臭味。最关键的是冷漠，给它买狗粮，带它出去晒太阳，去医院输液……它对你没有一点温柔的示意，总是冷漠地、孤绝地看着你。像是看穿一切。
最初收养时的热血，慢慢转变为不耐烦。
很多时候，我在进门给它换水和食物的时候，会和它对视，然后心里腾起一股怒火。
为什么我这样对你，你居然连尾巴也不对我摇一个？
八宝只是冷冷地看着我，眼神充满戒备。
的确，流浪了数年，被人虐待、踢打、拔毛……换了任何生物，都会有戒心。
但我却没有耐心。
每天的吃喝拉撒，已经变成例行公事一样的机械。我只是看着它，想反正它已经是肾衰竭晚期。
我那时的眼神，一定也很冷。

没想到它竟然咬了我。
那天给它换褥子，动作大了一点。八宝以为我要伤害它，条件反射虚咬一口；而我条件反射急缩手，结果动作过大擦在它的獠牙上，生生出现一条血痕。
从医院打完狂犬疫苗回来，我心里充满怒火，想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收养它。
于是送去第一个发现它的女孩那里。
连篮子带狗粮带药拿去时，八宝似乎知道我的心意，但始终没有服软——没有摇尾巴，没有俯首帖耳，只是静静地看着我。黑色的眼睛里面，已经辨不出有没有悲伤。

幸好，叫Gill的女孩收养了它。
按照动物收养的惯例，我隔了半个月去看它。
八宝的病情比从前更重了，肚子膨胀得像个鼓一样，很艰难地挪步，地上到处是大小便——失禁的。
Gill是出身富裕的女孩，这套房子是家里买来送她的。她年纪比我小两岁，在外贸公司上班。屋子布置得很公主，只是现在弥漫着恶臭。
但是她的脸上一点也没有“不耐烦”，写着的只是“温柔”。
“八宝，你要不要喝水？”
然后蹲在地上，用抹布蘸消毒水擦去一滩滩的污秽。
八宝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着，眼里没有愧疚，也没有感动。

后来，去的次数就渐渐少了。
Gill给我打过几次电话，大意是八宝越来越病重，经常尿血和便血。失禁的次数也越来越多。
我去看望过它，带过一点狗罐头，也拿boss的甘露丸给它吃，但心里知道它已经快撑不住了。

05年的超女比赛很红。8进6的一场尤其激烈。那天晚上下大暴雨，我正在家里看电视时，接到Gill的电话。她说，八宝挣扎一天，已经不行了。你来见它最后一面吧。
我竟然小小挣扎一下，然后才说，好。
换衣服、换鞋、打车，雨水倾斜般地打在出租车上，一路畅通——谁会在这样的时候出门？
进门时，我看见Gill和一个中年女人（大概是她妈妈）坐在地毯上，八宝躺在她们中间。
看见我过来，它竟然挣扎着爬起来，挣扎着爬到我面前，挣扎着趴我的腿，挣扎着……舔我的小腿。
尾巴用力地、啪嗒啪嗒地摇着。
我像是被电住。原来它并不是一只没有感情的狗，并不是视若无睹、理所当然。它看见一切，只是不到最后时分不愿意表白。或许被人类伤害太多，不敢再去信任，然而一切关心和帮助它都记着，一纤一毫、未曾旁落。
我抱起八宝，一股强烈的内疚和自责淹没我。但它只是看着我，理解地、宽容地。

当初和我一起送八宝去过医院的同事阿明也赶了来。八宝热情向她致意。我们坐在它的周围，Gill静静看着它，阿明低声告诉它天堂很美丽不用害怕（阿明算门外的基督徒），而我轻声念着六字大明咒。
2分钟后，八宝死了。或许，真的是等到一一致意完，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。

至今我也不知道，是因为满足还是因为从前吃的甘露丸还是因为别的什么，八宝的遗体呈现出非常安详和宁静的姿态。
身上稀稀疏疏的白毛突然变得柔顺和有光泽，眼球好像点漆一样发亮。连Gill的妈妈都说，八宝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漂亮！
而我坐在那里，突然就想起了德兰修女的宗旨——让那些最最底层、最最无助的人，能够有尊严地死去。

而Gill，让这样的一只垃圾狗，有尊严地死去。
没有索取、充满耐心、只是付出。
Gill的妈妈说，我支持她这样做，因为这种事对于她是一个很好的锻炼，将来Gill会更好地珍惜自己的人生。
有这样的母亲，就会有这样的女儿。
未来的Gill，一定会是一个好员工、好妻子、好母亲。

八宝后来被埋在Gill父亲管理的果园中，一棵梨树下。
我想，它会转世得比这一世更好。

后来，阿明也收养了一只瘸腿的小狗。
我也收养了另一只垃圾狗。
只是不再不耐烦、不再当作累赘，更多宽容、理解和照顾。
因为我从Gill的那里，学会怎样去“爱”。

阿弥陀佛  阿弥陀佛   阿弥陀佛   阿弥陀佛